自残自虐→痛苦不堪→短暂省息→自残自虐→痛苦不堪→短暂省息→自残自虐……这是春秋，经两汉，到后唐的光景。

自残自虐→精疲力竭→屈辱沦落→反抗复仇→自残自虐→精疲力竭→屈辱沦落→反抗复仇→自残自虐……这是自后唐，经宋元，到明清的光景。

当然自残自虐的方式各不相同。精疲力竭下的自残自虐，已经失去了群雄勃风的劲风，不满了鬼哭狼嚎的阴霾。

越是软弱不堪，缺乏自信，越是风声鹤唳，恐怖独裁，明朝即如此。

精气尽失的神州，不能不再一次全盘落入外族之手。

质朴俭约的蛮风乍一吹进腐烂透顶的中原，气象竟然一时改观，有了康熙一百年的太平日子。

这太平自然是苟且和停滞的太平。实值西方工业革命突飞猛进，中国的「太平盛世」宛如一个年迈老人的昏睡。

当西风徐徐吹来的时候，中国刚好生出一丝走头无路的感觉。然而直到辽阔迅猛的风暴席卷了昏暗幽幽的故宫深宅，中国人一阵昏头转向之后，才开始了真正的反省和寻觅。

一切都是必然的。
一切必然都深藏着天意。
天意美哉，美哉！

朱元璋

朱元璋的好友杀了都元帅，朱元璋又杀了好友，当上都元帅。一三六六年，朱元璋救应遭难的皇帝，在龙舟上把皇帝推入长江，建立了明朝。

他杀来杀去，先征服了中国人，才转向驱赶已经式微的蒙古人。^(注释1)

恐怖与虚弱

朱元璋先后杀了胡惟庸与李善长两任宰相病亲族友人二万多人，又杀了大将蓝玉并部下二万多人。被杀者还有：皇太师宋濂，智囊刘基，宰相汪广洋，平定云南的大将傅友德父子，平定广东的大将朱亮祖父子，大臣李仕鲁等等。浴血奋战，患难与共的开国功臣，几尽灭绝。

后来朱元璋干脆废去宰相一职，设立几个秘书一般的大学士。又模仿宋朝，使平日养兵者战时不能率兵，战时率兵者平日不能养兵，设立锦衣卫以及东厂、西厂、内厂，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务和杀手，布满朝廷内外，举国上下。

朱元璋崇信佛教，尤其尊敬释来复，这位异域高僧返归印度时，献谢恩诗曰：「殊域及自惭，无德颂陶唐」。朱元璋大怒道：「殊即歹朱，又言无德，明明是骂我！」竟然杀了释来复。^(注释2)

靖难

朱元璋信不过别人，分封二十四个儿子镇守全国重镇，没想到儿子也靠不住。太子早死，接替朱元璋的是孙子朱允炆，朱允炆立即一个个消灭叔叔们。直到四叔朱隶起兵南发，苦战四年，打败朱允炆。^(注释3)

朱隶像他爹一样心虚又心狠，杀灭太常卿全族，两任兵部尚书全族，礼部尚书全族，户部侍郎三族，御史全族并乡亲故里，大里寺少卿家族二百多人，大里寺丞家族四百多人，皇师方孝儒十族并学生八百多人。^(注释4)

喘息

杀累了，要喘口气。这口气喘了三十多年，是明朝三百年中唯一的一次喘息。

朱隶五次亲自率军征伐蒙古，虽有三次未见敌人踪影，然而毕竟少暇折腾朝廷与百姓，又致力于疏浚北运军粮的大运河，长城也修筑一新：东启山海关，西至嘉峪关，权长两千三百多公里，比秦长城大几百倍。

郑和下西洋也是这个时候。虽然目的是炫耀武力和搜索朱允炆，却也算的上市一件杀人之外的创举。^(注释5)

于谦之死

一四四九年，北风匈奴攻入，^(注释6)皇帝朱祁镇被擒。继任的弟弟朱祁钰（ㄩˋ）命令于谦统兵反击，在北京城下击败匈奴，救回朱祁镇。

朱祁镇趁弟弟病重时篡位复辟，立即以「莫须有」罪名将于谦处死。

于谦行刑之日，北京天昏地暗：大街小巷一片哭泣声。^(注释7)

宦官肆虐

从第六任皇帝朱祁镇到第二十任末代皇帝朱由榔，权力大都落于宦官之手。宦官掌管东厂西厂特务杀手，无恶不作。其中刘瑾和魏忠贤最为恶名昭彰，刘瑾手下有「八虎」，对待大臣就像对待家奴一般。魏忠贤更甚，有「五虎」，「五彪」，「十狗」，「十孩儿」，「四十孙」，掌管了朝廷文武各部，随意以酷刑逼人。他还活着，就有塑像矗立祠堂，供人膜拜。^(注释8)

昏君媚臣

九任皇帝朱见深，在位二十四年，一直藏于深宫，君臣不相识，一切交由宦官传递。

十任皇帝朱佑堂继位后依然如故，只有一次招见几位大学士，由宦官泡了茶，寒喧数句，便退了朝。尽管如此，毕竟有大臣见了皇帝的面孔，意时间举国轰动。

十一任皇帝朱厚照在位十七年，未曾露过一面。

十二任皇帝朱厚熜（ㄘㄨㄥ）在位四十六年，出过四次早朝。

十三任皇帝朱载垕（ㄏㄡˋ）在位七年未露面。

十四任皇帝朱翊（ㄧˋ）钧在位四十九年，只露过一次面，是为了辟「更换太子」之谣；皇帝坐定，手拉儿子说：「我儿这么孝顺，我怎么会更换他呢？」从未见过他的群臣鸦雀无声。御史刘光复想趁机起奏，刚一开口，只听一声「拿下」，宦官立即扑上去，投入监牢。

皇上如此，大臣如何，当可想而知。有个人叫做万安，专门给皇帝朱见深搜罗春宫秘方，当上了首席大学士。^(注释9)

府县乡绅，层层贪污，暴虐无度，民不聊生。

张居正与宦官头子冯保联手，谋得首席大学士，大力治理整饬，死却被皇帝诏谕抄家。^(注释10)

阳明学派

犯罪会使良心不安，只是良心泛起的波澜，常常因为走投无路而重归死寂。

王守仁看到神州千古仁义道德漂亮话，却满目罪孽恶行累累如山，他几乎是愤愤地对儒家和理学说道：知而不行者，未知也！

他说，心即是理，心外无理。心的本体是知行合一，发知事父便为孝，发知事君便为忠，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。可是为什么世人当信不能信，当仁而不能仁呢？王守仁解释说：这是私意和私欲隔断了。

好一个私意和私欲！这不就是自古以来道德家们苦心对付的东西吗？这不就是自古以来道德家们都对付不了的东西吗？王守仁怎么对付呢？

答曰：学而致良知也。初学，心猿意马，多是人欲一边。久之，心意稍定，须教他省察克治，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，逐一追究搜寻出来，定要拔去病根，永不复起，方始为快。就像猫逮捕老鼠一样，直到无私可克，天理纯全。^(注释11)

这个「为仁由己，克己复礼（理）」的人本原则，孔孟朱熹都说过。王守仁想把它化作修练的功夫，其实不如佛家来的彻底––这正是阳明学派日后的出路。

国人啊，你终究还是不明白你作为人的有限，人的智能、生命、道德、意志，都是有限的。人不能用人的有限来克服人的有限，也不能用憎恨批判有限来摆脱有限，甚至不能用向往，追求无限来超越自己的有限。唯有放下一切自以为是，自以为能，将一颗谦卑的心灵交给上帝，融于天道，便是置于无限中了。

人啊人，你每一个痛苦和迷误，都是一个灵魂的寻索和求告，只是你并不晓得自己真正寻索和求告的是甚么，你真正寻索和求告的，绝非你自己的美善，乃是上帝的美善––那流出一切人间美善的活水源头。

李自成

与明朝暴政共始终的是遍地暴动。进入十六世纪，暴动年年不断，有时割据万里，持守二三十年，行成国中之国。

一六二七年，北方大旱，蝗虫漫天，李自成无力还债，被乡绅折磨几近于死，于是率领饥民流寇起事。始初以复仇杀戮为能事，后来才发出「迎闯王，不纳粮」的政治号召。四年后攻陷长安，次年兵临北京。城防宦官曹化淳起义投诚，皇帝朱由检自缢身亡，朝廷内外一窝峰投降。

在哗哗财宝和妖妖美女面前，李自成众将士一败涂地。^(注释12)

吴三桂

边防大将吴三桂想投降李自成，后来听说父老被捕，家才被抄，爱妾陈圆圆被李自成的宰相刘宗敏抢占，立即掉头向清军投降，领军入关。

李自成兵拜如山倒，一口气丢掉北京、长安，在九宫山被百姓杀死。

在百姓眼中，满清兵、政府兵、叛乱兵和饥民流寇兵，都是一丘之貉；有的是梳子，有的是貔子，有的是剃刀。^(注释13)

疲倦绝望的中国人，早已不计较被谁统治了。剃头留辫子的命令，也不过引起了一阵喧哗，吴三桂趁机反击清军，也失败了。^(注释14)

康干之治

犹如污泥浊水中注入了一股清流，康熙大帝爱新觉罗以原始纯朴的人类型态，进入了两千年罪恶渊数的故宫。

霎时间，腐臭的气味消淡了，一些清香飘逸出来。

皇宫的宫女从九千人一下子降到 134 人，减了 98.5％。

宦官从十万人减至五百人，少了 99.5％。

每天供应木柴从 1400 万公斤，减至 3.5 万斤，减了 99.8％。

金花银每年 97 万两，全部废除。

脂粉钱每月 40 万两，全部废除。

康熙说：「后来与民休息，道在不扰，与其多一事，不如少一事。」^(注释15)

康熙指责理学家说：「终日讲理学，所行之事全与其言悖谬，岂可谓之理学？」^(注释16)

康熙、雍正、干隆的一百年间，注册人口从两千万增至三亿，疆土比明朝几乎大四倍。^(注释17)

文字狱

满清人入关后使用汉字，历任清帝都已经通汉文化自居，人质人的专制残忍，罪恶昭昭却冠冕堂皇又作贼心虚的卑劣伪善，立即顺着汉文化浸入了清地的骨髓。就在康干之治中，有几十位大臣、士官、道士和著名学者，被文字狱害死。儒徐氏有诗曰「清风不视字，何故乱翻书」，全族并故里官吏都被斩。干隆自称「古稀老人」，退休的大里寺卿尹嘉铨有一次自称「古稀老人」，即被绞死。^(注释18)

腐败

康熙曾经六下江南，轻装简行，旨在体察民情。干隆已经腐败，六下江南炫威示众，万人随从，一路刮掠。皇师纪晓岚说「江南已枯」，干隆大怒。

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和珅死后，抄其家发现资财竟有九亿两，相当于十二年的全国总收入。^(注释19)

尽头

人民的反抗从未中断过。只是漫长的自我摧残，使中国人的身心俱悴，精气尽失，神州大帝气息奄奄，一派死象。若没有新思想，新观念的输入，中国人的臂膀恐怕在也不能高高举起了。

中国人走到了自己的尽头。

春秋战国，汉唐宋明，自己折腾来，折腾去，终于不行了，便由女真、契丹、匈奴轮翻骑上头来，这一次，女真的后代满清也不行了，那么下一个轮到谁呢？

红楼梦

遍尝了中国人本文明酸甜苦辣的曹雪芹，耗尽心血写了一部《红楼梦》，淋漓尽致的展示了繁华似锦中注定的衰败没落，情天欲海中深藏的空虚灵魂，道貌岸然中赤裸裸的卑鄙龌龊，历文锦句中败露出的空洞无物……

这不是中国吗？这不是人生吗？

《红楼梦》这一滴晶莹的水滴，映出了整个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命运，也映出了每一个炫丽人生背后的荒凉。然而人们极容易，也宁愿沉溺于「红楼」的炫丽中，却很难，也不愿面对「梦」的真相。

中国正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历史和文化。世人也是这样面对自己的人生。

「假作真时真亦假，无为有处有还无。」^(注释20)

「真有」在哪里呢？曹雪芹没有出路。正像他落魄而终一样，红楼的灵魂一直没有根。

好在神州这部书最终要由上帝来完成。曹雪芹死后，仿佛列天而降的即风暴雨，彻底涤荡了红楼。好一场血与火的洗礼！

梦醒十分来临了。那个长长的，沉沉的，中国人深深陶醉在里头的梦，醒的很艰难、很缓慢、很痛苦。然而毕竟是时候了，天道的恢宏旋律进入了这一章。昊天大爱，在分娩的剧痛中，在凤凰的焚火中，携带着一个新生命，临到了神州！

注释

1.《明史˙太祖本纪》，《明太祖洪武实录》。

2.《明太祖实录》，《明史˙兵志》等。

3.《明史˙诸王传》，《明史纪实本末˙销夺诸藩》。

4.《明史˙成祖本纪》等。

5.《明会典》卷 2000。

6.瓦拉部落。

7.《明英宗正统实录》卷 181，《明史纪事本末˙土木之变/庚戌之变》。

8.《明史˙宦官列传》。

9.统计资料参照《中国人史纲》，下同。

10.《明史˙张居正传》。

11.《传习录》上篇。

12.《明史˙李自成传》。

13.《中国人史纲》下卷，823 页。

14.《清史稿˙吴三桂传》。

15.《清圣祖实录》卷 40。

16.《清圣祖实录》卷 112。

17.《清史稿˙食货志》等。

18.《清代文字狱档》。

19.《干隆传》，唐文基罗庆泗着，人民出版社 1994 年版。

20.《红楼梦》第一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