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秦始皇算起，直到西方送来「民主共和」，二十几个朝代，数百位皇帝，两千多个年头，中国一直滚在「人靠人，人斗人，人治人」的人本主义泥潭里。开始是自残自虐，自闭自负，等到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了，异族便乘虚而入，于是泱泱神州不得不割地赔款进贡。外人一离去，国人立即又自残自虐自闭自负起来。不知多少场天翻地覆，多少次你死我活，人治专制的花样却没有甚么变化。只不过胜者为王，败者为寇，皇帝轮流坐而已。连马克思也纳闷：为什么中国人翻来覆去，改朝换代，基本制度却从来不变。恩格斯惊呼：真是一块活的顽石！^(注释1)

中国真正的问题，不是闭关锁国，夜郎自大，而是闭心锁灵，盲人瞎马。在民族灵魂里，仿佛没有蓝天，没有阳光，没有升华与超越的去处，只有昏暗的地平面，上面挤满了人，宛如一汪人粥一般。这个灵魂的视觉不是立体是平面的，这个灵魂的门窗不是开放是封闭着，仿佛它仅仅知道自己属于地球，而不知道自己连同地球都属于宇宙。于是狭隘自闭是必然的，窝里斗，家里狠是必然的，怀着敌视的眼光看待一切强过它的人是必然的，不相信一切用永恒正义，天赋人权和人类博爱精神来批评他的人是必然的。最后，它的自作自受，周期性痉峦痛苦，惨不忍睹愈演愈烈，也是必然的。

中国人不是没有反省的时候，历史不是没有物极必反的机会，只是它在罪恶之极中，从来没有忏悔过。

人的堕落引发了人的反省，反省的结果是人的自救。

于是堕落者的自救和自救者的堕落，构成了一部神州挣扎史。

堕落的人啊，你既堕落了，岂能自救呢？你既只知道自救，不伸出求救的手，谁又能救你呢？

汉代篇

五百年的春秋战乱，以一个猝亡的秦朝暴君告终。触目惊心的血泪和天道无情的报应，使汉高祖刘邦的儿孙们委实清醒了一阵子，董仲舒等一代汉学家也不得不移目上天，为人间寻求出路。

只是多么短促，这么美善的一瞬！多么淡薄，这神圣的一缕。

霸王别姬

罪的代价是死。一人如此，一国如此，人类亦如此。

秦朝残暴无道，激起人们本能的反抗，继陈胜吴广揭竿而起，项羽刘邦也挥兵伐秦。

刘邦攻陷咸阳，收押了秦王子婴，封存了宫中珍宝，又约法三章：不许杀人，不许盗窃，违者抵罪，可谓秋毫无犯，然后退军北上，等候项羽到来。

项羽统率诸侯大军，声威势壮。原来他和刘邦约定，先夺咸阳者为王，但不料落在了后边。谋士范增献计，设鸿门宴行刺刘邦。事到临头，项羽不忍下手，叔父项庄起而舞剑，意在沛公刘邦。刘邦识出险恶，奋力脱身而回。

五年之后，项羽战败，逃至乌江西岸时，无颜面对江东父老，便在四面楚歌声中，别了美人虞姬，挥剑自刎。^(注释2)

真龙天子

传说刘邦为蛟龙之胎，相貌如龙，酒醉时身上有龙显现。他做亭长时，曾剑劈挡道的白蛇，一老妇人哭道：我儿白帝子，被赤帝子杀了。真龙天子之称就此传开。

刘邦登基以后，论功封侯，后来以谋反罪名，一一诛杀三族，让自己的儿子刘恢、刘友、刘长、刘建等取而待之。

壮丽地未央宫建成那日，酒宴上刘邦对父亲说：以前你常说我不如二哥勤劳肯干，如今我的产业和二哥比，谁的多？群臣听了，三呼万岁，大笑不已。

两年后刘邦被流矢击中身亡。^(注释3)

吕太后

吕太后是刘邦未显贵时娶的妻子，他生的儿子孝惠继承了王位。吕太后立即囚禁了刘邦后来娶的戚夫人，毒杀了他生的儿子赵王。后来又斩断了戚夫人的手脚，挖了双眼，火灼耳朵，毒成哑巴，放在猪圈里，称为「人猪」。当孝惠帝知道「人猪」就是戚夫人时，一病不起，七年不理政事而亡。

孝惠帝的妻子无子，就假装怀孕，让一美女入宫生子，占其子，杀其母。这孩子继位后知道了真相，吕太后就先幽禁，再废黜，最后杀了他。

吕太后让吕氏家族执掌大权，专横跋扈。吕太后死后，刘邦的老臣联手诛杀了吕氏家族，雍立刘邦的儿子刘恒为帝，即孝文帝。^(注释4)

黄老之说

孝文帝刘恒尊崇黄帝黄老之说，以敬虔为本，无为而顺道。

刘邦当年令陆贾探究秦始皇丧失天下的原因，陆贾便写道：「道莫大于无为，行莫大于谨敬」。^(注释5)

当时出炉的《怀南子》一书，也警训说：「体道者逸而不穷，任数者劳而无功。」^(注释6)

老丞相陈平、曹参，深知非黄老所传之天道不能安邦定国，便请人来专为文帝讲述黄老。^(注释7)

窦皇后也酷爱黄老之说，她让儿子们，包括孝景帝刘启，熟读《老子》一书。^(注释8)

这是自先祖古道断于春秋，六百年战乱，权谋和暴政之后，一次短暂而浅显的复归，从人本复归于天道，从人的放肆，躁动和斗争，复归于敬虔，安息和宽容。

文景之治

从文帝到景帝四十年间，史称文景之治。

文帝废除了株连、肉刑等严刑酷法，废除了秘密官吏监视群臣的制度，废除了田地的租税，并亲自下地耕田。^(注释9)

当时天下太平，人心纯朴，财富大增。存粮太丰以致腐烂，钱串太多以致绳断。^(注释10)

敬虔道统

大臣建议文帝早立太子，文帝说：「我是个不善不德之人，未得上帝神明的悦纳，未给天下人民以满足，如今不能广求圣贤禅让天下，反求预立太子，这是加重我的罪过啊！」众臣再三推举刘启为太子，文帝不得不应允。

有一年发生了日蚀，文帝对群臣说：「上天生养万民，又设置君王治理他们。人主不德，布政不均，上天以灾象警戒我，请你们省思我的过失，推举贤良公正，直言不诿的人，来匡正我们的作为。」

另一年有旱灾以及蝗虫，文帝颁令免去一切贡赋，废除山川禁令，裁减皇室官员和开销，打开粮仓救赈贫民。^(注释11)

不求己福

十四年春，文帝说：「我执掌牺牲侍奉上帝宗庙已经十四年现在应当扩大祭祀，增加祭物。昔日先王献祭并不是为了求自己的福分，而是先百姓后自己，尊贤人轻亲属。听说祝祷官在祭祀的时候只为我祈求，不为百姓祈求，这不是加重我的罪过吗？今后祭祀敬神，不得对我祈福。」^(注释12)

以龙为怪

十五年，黄龙在甘肃成纪出现，文帝下诏说：「怪异的神物在成纪出现，不会加害于百姓，丰年依然在望，我要亲自到郊外祭祀上帝，礼官们安排好细节，不要怕劳累我。」

礼官们说：「古代天子都是在夏天亲自到郊外祭祀上帝，所以称为郊祭。」

于是文帝在夏四月交祭上帝。^(注释13)

简朴厚道

文帝登临帝位二十三年，宫室、园囿（ㄧㄡˋ）、车马、服饰均没有增加。

文帝宠爱的慎夫人，衣服不拖至地，帷帐不用文绣。文帝想加盖一个露台，工匠算计花费百斤黄金，文帝说：「这是十个中等人家的产业，免了罢。」

北方匈奴违背和亲盟约，入边盗窃，文帝命令只要严密防守，不要发兵作战，以免搅扰百姓。

文帝修建陵墓，殉葬物品均为瓦器，禁用金、银、铜、锡为装饰，不修高大坟茔，不兴师动众。

文帝遗诏说：「我死后三天，百姓就要脱掉丧服，不得禁止婚嫁、酒肉、祭祀诸事。我死在霸陵，不得改变原来山川的形状。宫中自夫人以下七个等级的宫女，都放回家。」^(注释14)

儒术之兴

文帝的儿子景帝继业四十年，在窦太后的督责下，持守黄老之说，天下康泰。

景帝逝世以后，儿子武帝喜欢儒学。大臣中有一些卖弄之徒，建议营造明堂，供诸侯朝见天子，又怂恿武帝巡狩封禅，改变历律服色，窦太后听说后实时阻止。

六年后窦太后死，武帝随即征召重用儒士，董仲舒提出「罢黜百家，独尊儒术」获得武帝青睐。

从此离弃黄老之说，孔孟之说定于一尊，国立大学（太学）只教儒学，上下官吏均为儒生。

儒家人为多事，尤其擅长陈腐繁冗的礼教，譬如孟子时代都行不通的三年之丧，此时竟行开了。^(注释15)

天人感应

董仲舒并非没有察觉到人的道德和智能的有限。他借助于道家学说，又大大发挥古今中天人感应之记载，企图以天道为师，匡正人德；以天道为尊，摄服人世；甚至以天道为父，辖制天子。

他说：「凡受命君王，均出于天意。号称天子的人，理应将上天视为自己的父亲，以孝道来侍奉上天。」^(注释16)

他又说：「天不变，道亦不变，圣人法天而主道。春天之生，仁者法之而爱；夏天之长，德者法之而养；霜天之杀，刑者法之而罚……人主的好恶喜乐，就是上天的暖清寒暑。」^(注释17)

可惜董仲舒只采取了道家点滴皮毛，仍以儒家为本位。他并没有进入谦卑敬虔，无为顺道的境界，依然停留在人为功利，道德伦理的层面。他以法术求雨，风靡全国，又兴学立言，门庭若市。他说大一统乃天地之常经，古今之通义，凡不合孔子之教者，都要减其说，绝其道。^(注释18)

中国的文化专制主义，始于仲舒，出于儒术。

武帝之为

武帝弃道崇儒，可是儒学不能满足人灵魂深处的饥渴，他不得不求助于神仙迷信。

武帝重用江湖术士，为他说神仙，交鬼灵。他祭祀灶神、天神、地神、泰一神等八神，炼黄金和丹砂仙药，又不断派人道东海求访蓬莱仙人。仙人不见，却百鬼交集。后来，他亲自留住东海，令数千人游海求仙，一无所获。^(注释19)

武帝又好战事，扩疆土，先后灭南越，伐朝鲜，战匈奴，中国版图一时大增。他和秦始皇并称「秦皇汉武」，为后世君王儒毛泽东之辈津津乐道。武帝连年争战，又大兴土木，奢侈靡费，文景之治累积的丰腴财富，几近耗尽，于是加重赋税，启用酷吏，民不聊生，义军四起，武帝不得不下「罪己诏」，说「如此下去，必重道覆辙秦始皇之辙无疑。」

短暂回光

武帝晚年悔悟，孝法文帝清净无为，儿子昭帝遵行不易。昭帝死后，长居民间的宣帝刘询，恰如文帝一般，通晓黄老之说，有敬天恤民之心，立即平狱缓刑，轻徭薄赋，广开言路，无为而治，被誉为「中兴之主」。^(注释21)

可惜不出两代，人的罪性大发，外戚专横，宠臣巨敛，人民「有七亡而无一得，有七死而无一生」，纷纷暴动。^(注释22)

王莽新朝

王莽自幼处事谨慎，谦恭有礼，是个典型的儒生。平帝在位时当上了国丈，御赐肥田两万五千顷，王莽不受，誉满天下。数年后，王莽毒死平帝，篡夺自称皇帝，国号为「新」。

王莽按照儒家的繁文缛节，发动大规模托古改制，试图有所作为。结果适得其反。土地公有化，垄断工商业等等措施，加剧了官吏的罪恶，横征暴炼，法律苛细，终于激起了绿林，赤眉大起义。

此后二十年大血战，直到刘家从王莽手里夺回天下为止。二十年间，西安的人口从六十八万减到二十八万，大荔从九十一万减到十四万，兴平县从八十三万减到九万，绥远县从六十九万减到二万……中国人自相残杀，病饥而死亡者，竟达三分之二！^(注释23)

光武中兴

光武帝刘秀是刘邦的第九代子孙，他先在河北称帝后定都洛阳，建立了后汉王朝。

刘秀虽然熟读儒家经典，行事却循着黄老之说，「柔道治国」。

有一次宴请皇亲国戚，有长辈说：「你儿时柔顺和气，没想到做了皇帝。」刘秀笑答：「我治理天下，也想用柔道呢！」

他心地宽宏，不计恩怨。有一次缴获了不少部下当年毁谤他的信件，刘秀非但不看，更令当场销毁，以解除部下的忧虑。

刘秀自认无德、不明，常下「罪己诏」，不敢多事。当儒生们建议他像当年武帝一样封禅泰山时，他说：「百姓怨气未消，我这样做，试想欺骗上天吗？」^(注释24)

刘秀减少开支，减轻赋税，裁减官吏，县级以下精简了百分之九十，又释放奴婢，多次大赦天下。

刘秀遗诏说：「我没有给百姓造福，丧礼一切都照文帝那样，务必从简，不得浪费。」^(注释25)

引佛尊儒

刘秀名儒儿实道，后来明帝、章帝则渐渐离弃了「柔道治国」，奉行「以儒治国」。这个转变恰似从文帝景帝「无为之治」到汉武帝「独尊儒术」的转变。

章帝招集儒生在白虎观撰写了《白虎通义》一书，将「三纲」，「六纪」^(注释26)列为普遍法则。官吏的察举、征辟、任用，只按照儒家的伦理标准来衡量，致使仕人矫情伪饰，纷纷以忠孝之道，捞取功名。有一个叫赵宣的人，守父母之丧长达二十年之久，人称「大孝子」，举荐为官，后来才知道他在守墓期间竟然生了五个儿子。

后汉很快一片败局乱象。

外戚与宦官

孔子说过「大道既隐，天下为家」。万家天下，一家独占。外戚统治正是家天下的产物。早在汉初，刘邦妻子吕氏家族就专权许久。直到全族被灭。后来王莽家族篡位，导致天下混战二十年，害死一大半中国人。后汉十几位皇帝，除了开国的两位，年龄最大的不过是十八岁，小的还在怀里，皇太后自然成为权利中心。窦太后、邓太后两家族横行无羁，先后囊括了宰相，大元帅和州郡所有高官。^(注释27)

神州另一怪象宦官，男人被阉割了生殖器，去终生服侍有生殖器的男人的妻妾嫔妃，这不仅是中国男人，也是所有中国人的耻辱。清朝皇室的姬妾，多时达数万，宦官则高达数千。在阉割不尽的罪性驱使下，可怜的宦官会变成可恶的宦官，宦官一次、二次、三次发动宫廷政变，全数抄灭一拨又一拨外戚家族，宦官亦一度被斩尽杀绝。^(注释28)

离弃天道，不敬上帝，以人治人，无法不陷入人的罪性中，无法不生出千奇百怪的罪恶来。

沉溺于人的罪性中，不见天日，不能自拔，中国无法不经历一次又一次大劫难。

黄巾起义的爆发，揭开了绵延三百多年天下混战的大乱世。

注释

1.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》第二卷，人民出版社 111-112，149，246 页；第十五卷 545 页。

2.《史记˙项羽本纪第七》。

3.《史记˙高祖本纪第八》。

4.《史记˙吕太后本纪第九》。

5.《新语˙无为》。

6.《淮南子˙原道训》。

7.《随书˙经籍志》。

8.《汉书˙外戚传》。

9.《史记˙孝文本纪第十》。

10.《汉书˙食货志》。

11.《史记˙孝文本纪第十》。

12.《史记˙孝文本纪第十》。

13.《史记˙孝文本纪第十》。

14.《史记˙孝文本纪第十》。

15.《汉书˙董仲舒传》，《史记˙孝武本纪第十二/儒林别传第六十一》等。

16.《春秋繁露˙深察名号》。

17.《举贤良对策》，《春秋繁露˙王道通三》。

18.《举贤良对策》，《史记˙儒林别传第六十一》。

19.《史记˙武帝本纪第十二》。

20.《资治通鉴》卷二十二。

21.《汉书˙宣帝纪》。

22.《汉书˙鲍宣传》。

23.参柏杨《中国人史纲》上卷。

24.《续汉书˙祭祀志》。

25.《后汉书˙光武帝纪》。

26.《白虎通义》：「君为臣纲，父为子纲，夫为妻纲。敬诸父兄，诸舅有义，族人有序，昆弟有亲，师长有尊，朋友有旧。」

27.《后汉书˙皇后纪/梁冀传》等。

28.参柏杨《中国人史纲》上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