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百多年混战之后，中国终于有了一段安定繁荣的日子，史称盛唐。

盛唐一百多年，又被下一波二百多年的混战淹没了。

是什么叫她不期而来？是什么叫她匆匆而去？

好象一条延眠不觉得罪孽的长河，在中游盘旋了一会儿又奔流直下，谁也无法将它拦腰截断。

又好象一个着了魔的自虐狂，除非他自我折磨的昏厥过去，除非上天强行注入的镇静剂使他安静片刻，他总要无尽无休地咬自己的肉，舔自己的血。从春秋战国道五代十国，经过一千六百多年的间歇性歇斯底里发作，他终于疲乏不堪，气息奄奄了。

南宋以降，中国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，只剩下一丝苟且偷安的气力。若没有生机勃勃的外力的猛击和融入，它在也振作不起精神来了。

然而外力毕竟是外力。上帝一次又一次试图将属于神州自己的生命之道还给神州，但神州一次又一次拒绝了；借着上帝所次的自由，它顽强的沉溺在人的罪恶本位中。

玄武门之变

李渊在混战中得势建立了唐朝，又征战数年统辖了中国。李渊立了好色无能的长子李建成为太子。劳苦功高，又有头脑的次子李世民，在公元 626 年 6 月 4 日清晨，派兵埋伏在玄武门，一举杀掉了哥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，然后派大将冲向湖中泛舟的李渊，迫他降旨立李世民为太子。两个月后李世民继位，改年号为「贞观」。^(注释1)

李世民与魏征

魏征原是李建成的谋臣，曾出谋策划杀死李世民。李世民登基后知道此事，召来魏征责问道：「你为什么挑拨离间呢？」魏征答：「我是太子谋臣，理当尽责，只可惜太子不听臣言，才落得今日下场。」李世民非但不杀他，还重用他。李世民说：「魏征以往的事，确实为我所仇，但他尽心事主，却足堪嘉许。我若不能重用他，岂不愧对古人先烈？」^(注释2)

无为之大道

魏征上奏李世民：「君王被神所器重，掌国中之大权，受到极天一般的尊崇，所以一定要居安思危，远离奢侈，以简朴为本。君臣无事，鸣琴垂拱，不言而化，何必劳神苦思，生很多事，管很多事，用尽聪明能事，却背离了无为之大道呢？」^(注释3)

李世民答曰：「真是好啊！我读你的奏章，通宵达旦，忘了疲倦。」^(注释4)

崇尚天道

隋朝开国皇帝杨坚说「我兴起是靠了佛法」，^(注释5)「老庄学说没有言明业报，也没有讲透因缘，还是佛教为高」。^(注释6)佛教俨然成为隋朝国教，一时间天下风靡出家，佛经多余其它经典数十倍。^(注释7)

隋朝很快败坏灭亡。唐高祖李渊视老子为自己的祖先。^(注释8)唐太宗贞观十一年（公元 637 年）下达了道先佛后的诏书。

因道家主张无为顺道，故崇尚就意味着宗教自由。那时候，不独老子像和《道德经》传入了印度，传入中国的回教、景教也蓬勃发展，玄奘等佛教高僧多次入印度取经，受到唐太宗的重用。玄奘死时，太宗叹「眹失国宝」。^(注释9)只是佛教的特权被取消了：「沙门不敬王者论」^(注释10)很快销声匿迹，僧侣集团被纳入国法之内，又严格禁止僧侣不礼拜父母反要父母礼拜。^(注释11)道教也受到严厉指责：「现在的道士不守道法，不像老子的后裔，倒行三张的污秽之术。」^(注释12)

五经正义

李世民常到国立大学「国子监」视察。那时的教材是《五经正义》尚书、诗经、礼记、易经、春秋的规范解释，儒家思想被大大缩小。

五经虽由孔子编纂，毕竟是上古资料，内中记载着尧舜禹文武周公的敬虔道统，飘逸着醇厚得上古道风。

杜甫诗曰：至君尧舜上，再使风俗醇。

志尚清静

李世民问大臣王珪（ㄍㄨㄟ）：「后来的帝王不如先前的帝王，这是为什么？」

王珪说：「古代的帝王一心崇尚清静，以百姓心为心（老子），后来的帝王则不顾损害百姓，来满足自己的欲望。」

「是啊，我日夜孜孜以求的，就是清静，使天下无事。遂得徭役不兴，五股丰年，百姓安乐。治理国家就像栽树一样，不去摇晃树根，枝叶才会生长茂盛。君王清静了，百姓怎么会不安乐呢？」^(注释13)

纯朴俭约

李世民说：「我本来想建一座宫殿，材料都准备好了想起秦始皇的事，就停工不建了。古人说：不作无益的事去损害有益的事（尚书）；不诱发人欲，使民心不乱（老子）。如果诱发了人欲，民心就会乱了。自王公以下，官邸、车子、服饰、婚嫁、丧葬、奢侈不实用者，一律禁断。」

当时民风纯朴，衣无锦绣，财帛富饶，无饥寒之弊。^(注释14)

贞观二十二年，李世民罪己说：「我居位以来有许多不善，眼前常有锦绣珠玉，屡有兴建宫室台榭，四方出游劳师动众，这都是我的罪过，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对的而效法我。」^(注释15)

祭祀上帝

李世民说：「我秉承天命，要至诚至敬地祭祀上天。」

他令人修改流传下来的祭祀礼仪，只拜天宗：「近代因袭地拜五天帝，五人帝，五帝祇，都不是来自古典正统，今日都要除去，只拜昊天上帝。」

「神州者，国之所托。近代通祭九州，今日要除去八州的祭座，只拜神州。」

每年的冬至，要在园丘祭祀昊天上帝，以景帝作为配祭，祭祀时用蒿稽、陶器、苍犊二头。^(注释16)

敬虔道统

李世民说：「人们以为作了天子就可以得到尊崇，无所畏惧，我却以为作了天子更需要谦卑恭敬，常怀畏惧。古时舜警戒禹说：你不矜持自高，天下就无人与你争高逞能：你不争战攻伐，天下就无人比你的功劳大（尚书）。」^(注释17)

「我每说一句话，每作一件事，一定上畏皇天，下惧群臣。皇天虽然高高在上，却聆听卑下者的声音，我怎感不敬畏呢？从群臣到百姓，都在养望着我，我怎敢不畏惧呢？这样一想，就常常谦卑警惧，唯恐不称上天的心，唯恐不称百姓的意。」^(注释18)

贞观之治

贞观前三年，年年饥荒，百姓没有怨言，四年时大丰收，一斗米值三四个钱。这一年全国被判死刑的人只有二十九个。东至于海，南至五岭，夜不闭户，路不拾遗，出外旅行不用带干粮，沿路都有供应。^(注释19)

另有一年末，唐太宗让二百九十个死刑犯回家，明年秋天再来就刑，结果，到期全部归来受死，无一人逃逸走失。^(注释20)

武则天

李世民晚年被道教方术所害。他患痢疾不愈，吃道士炼成的长生不死丹，便死了。

二十年后，李世民的一个小妾，削发为尼的武照，被前来进香的继任皇帝李治看上，细心的皇后便把武照接回皇宫伺候皇上。没想到一年之后，皇后被武照诬陷，砍断了手足，投进酒缸哀嚎而亡。

待李治一死，武照就罢黜了儿子，自己当皇帝，改唐朝为南周。

武则天用酷吏酷刑处死所有质疑他的人，包括自己的舅舅，两个儿子和小孙子，他的亲信发明了一本《罗织经》，专讲怎样确定、告发、逮捕、逼供反对者，直到「坦承不讳，自动招认」，然后灭其全族。^(注释21)

重佛弃道

武则天一反贞观敬天顺道之风，高扬佛法，令僧尼处于道士女冠之前，一如隋朝视佛教为国教。^(注释22)武则天自称圣神皇帝，常召佛僧进宫讲说佛法，佛僧则撰出《大云经》说「武则天是弥勒佛下生」，「她实是菩萨，故现女身，为自在主，经于多岁，正法教化，养育众生，犹如赤子。」^(注释23)

武则天老迈之时被逐出皇宫，临终前嘱咐为她立一块无字墓碑。随即是连续九年的宫廷残杀，直到李隆基率禁卫军冲入皇宫，拉开开元之治之序幕。

玄宗亲注《老子》

唐玄宗李隆基立即复归道家。开元二年，令僧侣还俗。^(注释24)十年，设立了中央学术机构「崇玄学」，又再京城各州开办太清宫，玄元宫，太微宫等，召生研习《老子》。二十年，下召规定士庶之家必须备有《老子》一书。二十三年，他亲自批注了《老子》。^(注释25)

崇道者必崇自由。玄宗并没有禁止佛教，开元二十二年他敕令注释《金刚经》，使此经流传天下，又以密教不空三藏为挚友。

诗人李白，道风道骨，即此时被召入京，供奉翰林院，后被「赐金还山」：
问君何意栖碧山，
笑而不答心自闲。
桃花流水盲流去，
别有天地在人间。

开元之治

李隆基提倡节俭，朴实，一度销毁了皇宫中金银玩物，宫妃以下不得穿戴珠宝锦绣，禁止淫乐，贞观之风，一朝复振。^(注释26)

那时家家存有数年的粮食，国家的粮食沉积至腐，不可校量。^(注释27)

杜甫诗曰：
忆昔开元全盛日，
小邑犹藏万家室。
稻米流脂栗米白，
公私仓廪俱丰实。

安史之乱

李隆基在位长达四十五年。六十一岁时情钟二十六岁的杨玉环，封为贵妃。从此，承欢侍妾无闲暇，春从春游夜专夜。后宫佳丽三千人，三千宠爱在一身（白居易）。

杨贵妃堂兄杨国忠趁势当上宰相，贪污索贿。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以诛杀奸相为名起兵，突破潼关，李隆基西逃，卫队兵谏，灭了杨国忠全家，又逼李隆基绞死了杨贵妃。

此后，安禄山与大将史思明均被儿子杀死。李隆基的儿子和孙子为了夺回江山，竟然卑恭乞求匈奴回纥收复洛阳，应允任意抢掠三日，史洛阳成了一片废墟。

历时九年的残杀，使黄河流域萧条凄惨，人烟断绝，兽游鬼哭。中国人口从九百万户锐减至二百万户，四分之三惨死，残存者以纸为衣。^(注释28)

举儒修德

盛唐一去不复返。

大道废，仁义兴。^(注释29)人们举儒学，修德业，思想家以韩愈为甚。^(注释30)

韩愈力排佛家和道家，断定神州道统是从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武周公到孔子孟子，此后便无人相继。

韩愈说，老子小看仁义，是坐井观天。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，是有为而成，岂能无为而治？君王发令，臣下从命，百姓劳作，君臣父子，天经地义，佛道竟然不加区别，一概而论清静寂灭涅盘之类，成何体统？要烧毁一切佛道经典。^(注释31)

儒家再盛唐一百多年倍受压抑，默默无声之后，终于在步入衰败时喷爆发泄出来。

一蹶不振

安史之乱平定之后，李适，李诵二帝相继启用儒者，以求有为而成，却是回天乏术。

全国藩镇（军阀）割据，混战不已，朝廷宦官作孽，朋党相争。天下民不聊生，揭竿而起。

短短百年安定，随即又被数百年的战乱吞噬。这依次垮下去，神州再也没有打起精神来。她疲软不堪，除了屈服于，借住于外蛮民族的勃勃生气，别无选择了。

唐朝又经历了十代皇帝，其中被宦官杀死了三个，过度淫乐衰病而死三个，被军阀杀死两个，剩下的两个吃仙丹妙药毒死，平均寿命三十三岁。^(注释32)

五代十国

开封节度使朱温一举杀死了五千多宦官，又将唐朝最后两个皇帝，一个刺死，一个逼退。

中国立即四分五裂。后梁、后唐、后晋、后汉、后周五个王朝，先后统治黄河流域，史称五代。同时，在南方和北方先后出现过吴、南唐、吴越、楚、闽、南汉、前蜀、后蜀、南平、北汉等十国。

前后八十年，中国内外一片混战，亿万生灵涂炭。前后五十八个皇帝，有四十二个死于非命；十六个病死者，亦不过中年。

李后主与虞美人

五代十国唯一动人之处，是南唐末代皇帝李煜的凄楚歌声。荣华富贵时，他瞒着妻子，与小周后偷情；国破家亡后，眼睁睁看着小周后被宋皇帝赵光义霸占，无限悲怅，于生日之夜，唱出一首流传千古的「虞美人」；

春花秋月何时了，往事知多少。
小楼昨夜又东风，
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雕拦玉砌应犹在，只是朱颜改。
问君能有几多愁，
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
这首歌分明是在唱中国，这歌声在中国历史中委婉回荡，如泣如诉。每一个中国人都能从歌声中，发现自己血液流淌着深深的感伤。

这愁苦者的歌，传到了那一瞬间得意者耳中，赵光义遂用牵机毒，将李煜毒的佝偻而死。

同胞啊，我们中间谁得意了？没有。唯有魔鬼在我们身上得意了。赵光义也是李煜，我们都是李煜，都在龙的淫威下唱着「虞美人」，都被龙下了毒，在佝偻难捱中渐渐死去。有人欢乐吗？魔鬼用这欢乐制造悲伤和愁苦，叫悲伤和愁苦随着长江黄河一起汹涌奔腾，不到大海绝对洗不掉千古枯黄的泪痕！

注释

1.《新唐书˙高宗纪》。

2.《贞观政要》卷二《任贤》。

3.参见《老子》四十八章：「取天下常以无事，及其有事，不足以取天下。」

4.《贞观政要》卷一《君道》。

5.《国清百录》卷二。

6.《唐文粹》卷三十八。

7.《隋书》经籍四。

8.他们宁肯相信司马迁事猜测，即老子是周室守藏吏李聃。

9.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》。

10.《沙门不敬王者论》，慧远着，主张出家人不拜君王。

11.鎌田茂雄（日本人）《简明中国佛教史》，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6 年版 184-185 页。

12.《全唐文》卷六。

13.《贞观政要》卷二《为政》。

14.《争观政要》卷六《俭约》。

15.《资治通鉴》卷 198《唐纪十四》。

16.《旧唐书˙礼仪一》。

17.参见《老子》八章：「夫唯不争，故无尤。」六十六章：「以其不争，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」

18.《贞观政要》卷六《谦让》。

19.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九三《唐纪九》。

20.《旧唐书˙太宗纪》。

21.《旧唐书˙则天皇后纪》，《新唐书˙武后纪/则天武皇后传》。

22.《唐会要》卷四十九。

23.《简明中国佛教史》188 页，又见《武则天与干陵》。

24.《 资治通鉴》卷二百一十。

25.《封氏闻见记校注》卷一《道教》。

26.《旧唐书˙玄宗纪下纪论》。

27.《元次山集》卷七《问进士第三》。

28.《新唐书˙杨国忠传/安禄山传/本纪六》等：《旧唐书˙刘晏传/郭子仪传》等。

29.《老子》十八章。

30.《旧唐书˙扬绾（ㄨㄢˇ）传》。

31.《原道》。

32.《中国历代帝王录》。

33.同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