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西风吹进，原来密不通风亦弱不禁风地神州大地，便如散了架子一般，里外摇晃，嘎嘎作响。太平天国、洋务运动、维新变法、义和团……一个接一个着躁动，表明了中国对西方又排斥又接纳，又惶恐又羡慕，又羞愤又欣喜，一种极为复杂的矛盾心理。

从此以后，凡中国之事，竟没有一件不同可恶地西方相关联了。

洪秀全

广东农民的儿子洪秀全，屡次应考名落孙山，却不期然从一位西方传教士手中得到一套福音小册子《劝世良言》。这本由中国信徒梁发撰写的小册子，内容粗略，含有强烈的政治寓意。后来洪秀全梦见上帝交给他几面王旗和一把剑，命他降妖除魔，施行正义，他便前往广西布道，在桂平县居住数年，附近客家村社都皈依了他的「上帝教」。^(注释1)

1850 年广西发生大饥荒，暴动四起。上帝教信徒组成了庞大的金田团营，名「太平军」。

清军随即包围金田，太平军突围后建立了「太平天国」，洪秀全尊为天王，他的五位助手分别为东、西、南、北、翼王。

1852 年，太平军攻长沙失败，绕道攻陷岳阳。在岳阳地下，太平军挖出了二百年前西方传教士帮助中国建造，吴三桂兵败时候埋下的巨炮，实力徒然大增，一举攻下武汉，又顺流东下，夺取南京，定为国都。^(注释2)

随后太平军两路北伐都失败了，这时曾国藩领导的湘军兴起，成为太平军的劲敌。太平军领袖发生分裂，主将杨秀清，伟昌辉，石达开先后离心离德，西方人也不认同上帝教信仰，见太平军大势已去，便与清廷联手，太平天国终于走上了死路。

上帝教

洪秀全说：「仰观夫天，一切日夜星辰雷雨风云，莫非皇上帝之功能。昭然可见，灼然易知，如是乃谓真神，如是乃谓天下烦监所当朝朝夕拜……历究中国前代上古之世，君民一体，皆敬拜皇上帝也。」^(注释3)

洪秀全说：「一丝一缕荷上帝，一饮一食赖天公。人若舍此而他拜，拜进万般总是空。」^(注释4)

洪秀全曾在广州与一位美国传教士一起研读《圣经》，后来太平天国又大量刊行《圣经》，称作《当今真道书》。当洪秀全自立为王后，就离基督信仰越来越远了。

其一，洪秀全不承认「从来没有人见过上帝，唯有父怀里的独生子将父表明出来」。他自称多次见过上帝，是上帝的次子，耶稣的胞弟。他甚至将自己写进《圣经》，受命下凡作救世主，实行末日审判。杨秀清、萧朝贵等将领也宣称自己直通上帝，是圣灵的化身，动辄宣达上帝旨意。^(注释5)

其二，洪秀全不接受耶稣所传「爱与宽恕」之道，说「不适用于今时，盖将无以管镇邪恶之世也。」故突出旧约之威严刚烈，「一怒即降临」的性格，假上帝曰：「洪秀全是我子，有其父必有其子，我性烈，他性亦烈。」^(注释6)

其三，他们随意擅改《圣经》，以迎合斗争的需要；又汇编了洪秀全等人面见上帝，下达神旨的「真约」，与「新约」，「旧约」并列，杨秀清更以天父下凡的名义下令停印《圣经》：「眹今日下凡非为别事，只因尔等将番邦存下的《旧遗诏书》，《新遗诏书》颁行。其旧遗、新遗诏书多有记讹，尔禀报书正，翼王，禀奏东王，起奏尔主，此书不用出先。」^(注释7)

其四，他们显然不是「认罪悔改，重生得救」的基督徒。洪秀全杨秀清诸王都拥有无数粉黛佳丽，与男女有别的太平天国禁令大相径庭；又各自兴建王府，极尽享乐。^(注释8)1853 年，英国商务总监文翰（Bonham）到南京时，发现「上帝的第二个儿子」也像满清皇帝一样，是「整个世界的主宰」，非得跪拜磕头不能觐见。^(注释9)

新面孔

太平天国无法得到西方传教士的支持，又猛烈反孔而失去中国知识分子的认同，不能不归于失败。然而它一反历代农民起义的旧态，既不是「只反贪官不反皇帝」的山林啸聚，也不是「苍天已死黄天当立」的简单改朝换代，又不仅仅是「等贵贱均贫富」的庸俗平均主义。^(注释10)它头一次将西方一神论信仰引入了中国革命，力图承续尧舜禹三代先组的敬虔道统，并将这个道统贯彻道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。^(注释11)

是不是初见天光，性子太急，以致伤了眼睛，跌了身子？

是不是乍触本根，竟乱了方寸。荒了手脚？

颤动的新灵激起了陈腐的肉体一阵躁动之后，又沉息了。可心灵毕竟萌动了。

洪仁轩

洪仁轩在香港与理雅各（J. Legge）等西传教士一起生活数年，受洗、受教并传道，它到达南京后，虽然太平天国大势已去，他依然试图纠正洪秀全的信仰错误，又刊行了《资政新篇》，成为国人中最早一位全面推行西方资本主义模式的思想先趋－他效法西方文明的蓝图粗糙朦胧，却很深入全面－他将世事风习分为三等；中国人的陈规陋习，蒙昧自大，骄奢之饰，万万要不得，实为下等，「务去其心之惑以拯其迷」。西方的科学技术，「皆有探造化之巧，足以广闻见之精，此堂堂正正之技」，也不过是「中宝」。「上宝」是信仰三位一体之上帝，「有公义之罚又有慈悲之赦，二者兼行，在于基督身上担当之也。一敬信间，声色不形，肃然有律，诚以此能格其邪心，宝其灵魂，化其愚昧，宝其才德。」^(注释12)

此一见识之深，敬远远超前于一百多年相继出现的洋务、维新、共和、共产、改革、民主运动！

可惜顽梗自负的中国人，只能被上帝拖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自己庞大沉重的身躯，尽管每一步迟疑与抗拒都流出了鲜血和泪水。

中体西用

捱了打的中国人，头一眼看见的，是人家手里打自己的武器；船坚炮利。从林则徐到魏源，逐渐行成了「师夷之长以治夷」的共识。^(注释13)

几乎与洪仁轩《资政新篇》同时，冯桂芬发表了《校芬卢抗议》。^(注释14)不像洪仁轩看到了西方文明的深邃奥妙之处，冯桂芬看得很浅，他说，中国所译西着，「其述耶稣教者，率猥鄙无足道」，唯有「算学，重学，光学，化学，皆德格物至理，多中人所不及。」^(注释15)故应「以中国伦常名教为本原，辅以诸国富强之述」。这一「中体西用」论，正是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。

洋务运动

1861 年，摄政的恭亲王奕（一ˋ）欣（ㄒ一ㄣ）和曾国藩、左宗棠、李鸿章等一齐推动，清廷成立了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」，由政府拨款买进大批先进军火，自建兵工厂，造船厂，设立海陆军学堂，建立北洋舰队，派出留学考察人员，创办外国语学校，又兴建铁路、通讯、矿山、电力、纺织，引进技术和资金，一时好不热闹。

当时，中国拥有数十只军舰，海军实力跃居世界第七。

甲午战争

日本与中国几乎同时被西方炮舰打开国门，也几乎同时发愤图强，不过日本不是只学西方的船坚炮利，乃是几乎全方位的「西化」－除了至今没学会的认罪忏悔。1867 年，明治天皇下令变法，全盘引进西方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教育制度等等，很快成为东方新兴强国。

1894 年，日本企图控制朝鲜半岛，立即与一向以朝鲜保护国自居的中国发生冲突。激战的结果是中国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，东北和山东失落，失败的原因并非军力不足，乃是军官的违命、嫖妓、吸食鸦片和士兵哗变，又，据说慈禧太后六十大寿挪用了购买炮弹的经费，致使中国主力战舰镇远号、定远号只有三发炮弹。^(注释16)

中国被迫迁定《马关条约》，赔偿日本白银两亿三千万两。^(注释17)

百日维新

甲午战争宣告了洋务运动的失败。

早在洋务运动之初，中国第一位驻外大使郭嵩焘（ㄊㄠˊ）就指出；

西洋立国，有本有末，其本在朝廷政教，期末在商贾，造船，利器，相辅以益其强，又末中之一节也。

自汉以来，中国教化日渐微灭；而政教风俗，欧洲各国乃独善其胜，其视中国，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。中国士大夫知此者尚无其人，伤哉！^(注释18)

虽使尧舜生于今日，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，不能一日缓也！^(注释19)

1895 年，聚集北京的数千名科举考生，推荐康有为上书光绪皇帝，效法日本明治维新。上书并没有到达皇帝手中。直到 1898 年，光绪偶尔独到康有为《芬兰亡国记》，不禁失声痛哭，这才传令召见康有为、梁启超等人。

此后的一百零三天，二十九岁的光绪皇帝颁布了一系列变法诏令；废除八股文，设立京师大学堂，精兵，简政，派贵族出国考察，改革司法制度……康有为更深的变法建议，如内阁制、议会制、立宪制，均未被采纳。即使如此，慈禧太后为首的传统势力也不容容忍，朝廷内外，上下抵制，变法毫无进展。光绪和谭嗣同都想借助北洋军阀袁世凯的力量，袁世凯却向慈禧告了密，慈禧立即囚禁了光绪，处死了谭嗣同六君子，康有为，梁启超仓皇逃往日本。^(注释20)

维新变法就这样转瞬即逝了。

义和团

维新变法的失败，没有引发更深一层的反省，反而招致了疯狂的反扑。

一股仇恨「洋鬼子」（原来叫蛮夷）的狭隘民族主义情绪，早就已经蕴育了，慈禧太后推向了顶峰。

义和团本事伊些下层民众反抗西方侵略，维护正统孔教，不满传教士优越感的自发行为，刚刚扼杀了维新变法的权贵们，居心叵测的利用义和团「扶清灭洋」。慈禧太后亲自接见义和团的大师兄曹福田，皇太子一身义和团装束，自称二师兄。于是暴乱如火如荼，凡「洋人」和信「洋教」，办洋务，搞维新的中国人，一律杀掉；凡洋楼，铁路，电线，洋文等与洋人相关之物，一律毁灭。华北地区被杀害的中国基督徒两万多人，外国传教士两百多人，北京近万家住宅被焚。^(注释21)他们刺杀了日本河驻德国北京大使。1900 年 5 月 24 日，慈禧下令清军和义和团联合向东郊民巷的外国使馆发动总攻击。25 日，慈禧向所有的中国邦交国宣战。^(注释22)

八国联军

「世界各国最初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，等到证实真有这种怪事时，无不吓了一跳。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宣称，他要用对付野蛮人的手段对付中国。」^(注释23)

北京告危之际，慈禧太后仍然不觉悟，反而残酷屠杀了主和派大臣多人，光绪皇帝也险些被杀。联军入京，慈禧仓皇出逃，先抵太原，后到西安，向联军求和。

两广总督李鸿章，两湖总督张之洞，两江总督刘坤一等地方洋务派实力人物，亦为义和团所憎恨。此时慈禧依靠他们与联军达成《辛丑条约》，内容有道歉，赔偿，惩办祸傀，使馆驻军，暂停科举考试等等。

清廷以名存实亡，尽管慈禧太后在张之洞等人的压力下又搞了几年的「新政」的把戏，毕竟大势已去了。

新起点

自从 1840 年到 1900 年，短短半个世纪，中国发生了撕心裂胆的激荡和手足无措的躁动。

历史的命运，上天的昭示是：中国人再也不能照老样子生活下去了！

于是，一股敲门，撞门直到轰门，破门的力量，徒然来临且固执不去，直到将中国搅得狼狈不堪，原形毕露。

于是，乍一接触世界，有识有胆的中国人，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躁动，试图效法西方，改良中国。

于是，巨大，悠久而沉重的传统积习，愤怒，强悍而坚韧的排斥西方，拒绝改良。

半个世纪下来，改良派失败了，保守派也失败了，西方人也失败了。

失败的各方共同为中国奠立了一个继续前行的新起点。停滞不前，苟且偷安，自欺欺人再也不可能了。

中国啊，深种的罪孽使你一步，二步，三步都看不见天道上帝。一直住在你里面的邪灵，使你情愿不得释放，不要自由，不求进步，不见光明。中国啊，若有更好的办法使你醒悟明白，上帝绝不会借助强力。上帝知道，仅凭你自己，决不能跳出你自己，更不能战胜你自己，甚至不能正视你自己－这是你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就必须做到的！

跨入二十一世纪的今日，你不是可以睁开眼睛反观回首了吗？

我知道，你只能一步步走出自己，走向世界，尽管每多走一步，你身上便多流一条血泪之河。你自闭自负的心灵早已瞎了，你只能在拼命反抗中走向蒙福美地，你只能藉助「敌人」认识并完善自己，你只能在恨的自我折磨中一点点领悟昊天大爱。

下一缕天光江照射在一个人，一个至今仍然走在神州最前面的人身上，这个人就是孙中山。

注释

1.《剑桥中国晚清史》，费正清等着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90-295 页。

2.《中国人史纲》，柏杨着，下卷 935 页。

3.《原道觉世训》，引自《中国近代史资料选编》，中华书局 1977 年版，上卷 66，68 页。

4.《原道救世歌》，引自《中国近代史资料选编》上卷第 58 页。

5.《太平天国宗教》，夏春涛着，南京大学出版社 1992 年版 128 页。

6.《太平天国宗教》93-97 页。

7.《天父天兄圣旨》，引自《太平天国宗教》98 页。

8.《太平天国宗教》268 页。

9.《中国：前现代化的阵痛》，(美)兰比尔，沃拉着，辽宁人民出版社 1989 年版 65 页。

10.《从经世到启蒙》李双壁着，中国展望出版社 1992 年版 68 页。

11.《天朝田亩制度》和《资政新篇》，都体现了这种思想。

12.《资政新篇》，引自《中国近代史资料选编》上卷 88 页。

13.《海国图志叙》，见《魏源集》207 页。

14.《资政新篇》刊行于 1859 年，《校芬芦抗议》完成于 1861 年。

15.《采西学议》，见《校芬芦抗议》卷下。

16.《近代中国史纲》，郭廷以着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1979 年 278 页。

17.《中国人史纲》下卷 970-974 页。

18.《郭嵩焘(ㄊㄠˊ)日记》，光绪四年二月初二。

19.郭嵩焘光绪十五年日记，见《走向世界》，钟叔河着 233 页。

20.  

21.《中国进现代史》，张玉法着，台北华东书局 1979 年版 167 页。

22.《中国近代史纲》326-338 页：《中国人史纲》下卷 987-989 页。

23.柏杨《中国人史纲》下卷 989 页。